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雍都烽火(六)(1 / 1)

天亮了。

“有其父必有其子”。豢龙盈光时下这般境遇,与几日前桃都关里的豢龙烈山毫无二致:自己人不满十个,追兵却一波一波层出不穷;道路颀直无比,却好像怎么跑都跑不到尽头。雍都全面失守,数不清的寒贼正在“烧杀抢掠”这座空城、废城;九尾鸟挟尖啸低空飞掠,用贯城枪、碎舸锤、巨型油炬、滚木礌石逐一摧毁雍军设在楼、阁、阙、塔等处的箭位,鸟背上的敌兵也掺和着往雍军头上掷家伙;骨阁巨人披重甲、趿铁履,又是刀又是鎚、又是砸又是撞,除去大号陷坑,根本没什么能拦住他们的;单单这俩凶神就够人头痛,其他怪物先不提也罢。

盈光、卫都、铖玥及几位将领乘龙马拼命往城东青龙门突围。不到十个人。没法子了,顾不上其他弟兄了。仍有上千雍军将士被寒飑人分割包围在全城各处,少数负隅顽抗,大多投降缴械,已起不到多少牵制作用。盈光眼看见一大群陌生的怪物飞掠晨曦,身后拖着一条条湛蓝的火焰,径直往东方袭去,不由得叫出声来:

“快看天上!”

“不是九尾鸟!”甴曱城不用远镜也能辨认:“往东去的!糟了!”

“甚么怪物?甚么糟了?”卫都在马上颠得神魂不清,只忙着左一把右一把地擦涎水:“甚个状况?甚么回事?”

“二位殿下别犹豫了!快走啊!”广明照着身后追兵扯弓乱射。

撩乱鬓发的吼风把盈光从对舒玉的担忧中拽了回来。他慌忙埋下脑袋专心跑路,拼命压低脊背、撅腚离鞍,像只笨猢狲似地蹲在马上,浑身力气压入两腿、全部重量踩进马镫,模样虽甚滑稽,胯下龙马却有如烙铁烫着了一样陡然变快,看得左右众人眼都直了!——这一手“猴蹲术”是盈光跟梨园舞马妓学来的,摔打好几年才勉强练熟,于骑战无益,只是个快,一里路能比寻常骑法少花好几秒,正好用来逃命!

烟火味越来越浓,炽热的微风吹拂着全身。那是汹汹怒燃的城市,毒焰魔君点燃的劫火,最初可能只烧了一两栋,但很快就崩溃般蔓延扩散了,一如草原上燎烈肆虐的同类那样,渐渐吞噬了雍都的百厦千楼。寒飑的喊杀声,炽霰的哭叫声,碎乱的马蹄声,火焰的腾飞声,建筑的垮塌声,巨鸟的飞掠声……喧嚣嘈杂的声之海淹没了盈光,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。他感觉自己的膝盖在打抖、小腿在抽筋,但不是恐惧,至少他以为不是——也许只是疲倦——肉体和精神都过于疲倦,令他的头脑空空如也。

前面就是青龙门了。高高的火苗在城楼上呼啸狂舞,宛如恶龙那沸腾着狱焰与毒烟的背鬣。这时一阵冽风汹涌刮至,整座城楼上的烟、火顿时撕扯成一面黑红两色交织缠卷成的巨大旗帜,又像是一面巨大的船帆——斜插在“雍都”这条无可挽回的沉舟上,燃烧着,打着旋,被狂风一次又一次地朝淡紫红色的天穹里投掷进去。

“着火了!城门着火了!”铖玥大喊。

“冲过去!”盈光想都没想。

城楼在燃烧,木质梁柱力拉崩倒,琉璃瓦片流星飞坠。他们屏住呼吸,一手捂住口鼻、一手掩住坐骑的双眼,一头冲进了“旗帜”、“船帆”脚下那条火的隧道、火龙的咽喉——

眼前的世界比几十个太阳还要亮。脑袋昏森晕眩,皮肤疼痛难忍,衣物、头发、胡须全烤出了难闻的怪味,有的人身上着了火。隧洞不过三四十米长短,他们却好似开启了恐怖的火海漂流,深陷炼狱,炮烙炭炙,殆无休止。每一秒都长得像一辈子,仿佛一直煎熬了“不知几千几万年”,他们突觉视野一黑、通身一冷——

终于逃出来了。

刚一冲出青龙门,众人便慌不及待地跳下马往雪地上打滚,马匹也痛苦不堪地朝雪里乱躺乱蹭。盈光扑灭身上烟火,跪爬在雪中咳嗽好半天,只觉得肺都要咳碎了;心脏“砰砰砰”跳得快极,简直要撞破胸腔——盈光早听说过,军中骑士和梨园舞马妓跑马时,心跳一百九可谓家常便饭;可今日摊到自己头上,不曾想竟是这般难捱,几乎像死过一条命去。其他人也与盈光不差几分,唯铖玥不曾改色,搽雪熄火之时仍不失缄默从容。

也许是被大火挡住了,暂无寒飑人出城来追。雍都青龙门近年修整翻新,瓮城残缺,不然纵使出了门洞也与跳入火炉无异。幸亏如此。果然天无绝人之路么?

“寒贼不会久等,”甴曱城说道,“还是速速动身,尽早赶上大队为妙。”

盈光稍稍按住胸口,深呼吸几下,环顾满面硝灰、形如炭雕泥塑的众人:“甴曱将军所言甚是。且寒贼已有怪物飞空东进,必是追赶大队百姓去了。大家处境都很危险,喘口气赶快上路吧。大哥怎么看?”

瘫坐一旁的豢龙卫都喘得吭不出声,圆滚滚的头脸上汗流不止,把那一指厚的烟灰火烬渲了个五花六哨,仿佛上古时代的街头涂鸦似的。他抹一抹口角流涎,擦得一张蠢面上黑下白,活像一头刚吃过水的拱泥猪,慢吞吞地向盈光他们点个头说:“是了是了!别叫寒贼追上了!咱们快走!”

此时此刻,踏上逃亡之路的豢龙盈光终于不再心存幻想了。雍军,炽霰天下最骁勇善战的队伍,面对寒飑军竟也如此不堪一击——盈光不知道寒飑人其实一直没动真格——光是佯攻,仅仅一场佯攻,就把炽霰最能打的队伍揍成这样了,如果寒飑军全力以赴呢?

盈光并未害怕。他只是绝望。一种宛如看破一切的、平静的、淡泊的绝望,不仅对炽霰,也是对他自己。在他看来,炽霰注定是要亡了,天下注定要归属寒飑了。但看清了这一切的他,竟会是如此一种无所谓的心情,他自己都觉得很诧异。

或许那些所谓的国家大事、江山社稷、天下兴亡,他从没真正在乎过;或许舒玉、崔丞相和大家一直以来冀望他去做的、去争取的,都只是对他的强加和强迫。他只是被一心拥戴着他的大家推着走,一直强推着往前走,逼他违背自己的本性、专心去做那些根本不在他心里的所谓大事,不许他左顾右盼、瞻前顾后。他看不清自己,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、想做什么、该做什么、能做什么。或许他就不该降生在帝王之家吧?但这就是命,与生俱来,无法逃避。

还有“责任”呢。尽管是强加的、强迫的,盈光仍然明白,自己毕竟肩负着一份沉重的责任。英明神武的父王眼下不在,将来也迟早会“不在了”,逢至彼时,大家还能仰仗谁呢?豢龙卫都之蠢,路人皆知;如果父王不再生个儿子,无论当不当这个国君,盈光都绝无可能置身事外,他必须为国家和黎民负责,不是他有多优秀,只因大哥实在太糟糕。盈光有自知之明。

不想这么多了。

逃命要紧。

龙马载着他们越走越远,直到满目彤天雪野、完全看不出方向。烧遍穹庐的火光渐渐消隐,淡紫红色的天光下,白皑皑的前途变得苍凉岑寂。每个人都一言不发,默默地、冷冷地赶着路。

注:

茔虿:MightyBeetle/Coleopterou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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